《潜伏》左蓝之死,余则成是为了革命大业

革命与爱情,向来具有同质性,无论是其唤起的狂热的献身精神、理想与浪漫主义,还是对纯粹的追求,乃至和整个世界对着干的悲壮。革命就是爱情,爱情也是革命,因为爱情,《潜伏》从一众谍战剧中跳了出来。
文|叶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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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以说,牛虻(亚瑟)和保尔·柯察金,共同构建了我国青年最初的革命偶像谱系,之后,则是小兵张嘎、王成、董存瑞等本土英雄。但在这最初的两本著作中,《牛虻》激烈的情感冲突和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更能引起年轻人的向往,由是,在革命之外,它成为了不止一代人的情感启蒙。
革命与爱情,向来具有同质性,无论是其唤起的狂热的献身精神、理想与浪漫主义,还是对纯粹的追求,乃至和整个世界对着干的悲壮。当革命与爱情交织在一起,伟大的目标便使一切苦痛可以忍受,并进一步超越平凡,勾魂摄魄。
倏忽2009年,谍战剧《潜伏》横空出世。这部剧不仅成为了当年的收视冠军,直至今日,仍被许多观众奉为我国谍战第一剧。而它的主题,正是革命与爱情。
改编后的《潜伏》,结构遵循当代类型剧的通行模式:一条主线(余则成的潜伏任务)将大悬念贯穿始终,而每一集均为主要人物设计一个具体危机,以危机的出现和解决作为分集内容。也与类型剧相同,《潜伏》浓墨重彩地叙述了男主角余则成的三段感情,其中以余则成与翠平的一段最为突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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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亚瑟、保尔或革命偶像谱系中任何一个英雄都不一样,更不同于新世纪谍战剧中多智近妖的各种大男主,《潜伏》的男主角余则成身上一点不见豪迈的革命浪漫主义。
刚出场时,余则成是个谨小慎微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小知识分子。他的家国之思是很模糊的,只要抗日,跟哪边都一样。抗日战争结束了,他憧憬着与未婚妻左蓝过上幸福的小日子。我信仰生活,信仰你,就这样。
翠平便出现在这个时节。这个大大咧咧、土里土气的女游击队长,是余则成过往从未见识过的女性类型。在大城市天津进行间谍工作完全超出了翠平的能力和经验,她尴尬茫然,时不时捅个篓子,给余则成带来烦恼无数。
与这样的一个翠平陡然作了夫妻,对余则成冲击极大。可是,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余则成每天的生活勾心斗角,尔虞我诈,翠平这个极鲁莽、极直爽的女人,是他可以表达真实人性的唯一出口。这是他们针锋相对却也能够相处下去的原因。经过一阵磨合,翠平明显对余则成产生了依恋,而余则成也对翠平心生怜惜。翠平被土匪掳去又被救回后,余则成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。
在余则成和翠平的感情发展过程中,左蓝之死是一个重要事件。
表面看,左蓝是为保护翠平、保护余则成而死,实际上,她是为了革命大业而献身。这将余则成对她的情感升华到一个全新的高度。他悼念左蓝的方式是形而上的,他郁郁寡欢,病成方寸,反复诵读左蓝留下的那本《为人民服务》。翠平对左蓝之死的反应则非常本质,她冲口而出,如果知道左蓝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女人,我就告诉她,我们这夫妻是假的,让她心里带着欢喜。这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体恤和温柔,超越了身份立场和私人情感,非常纯真,非常动人。

左蓝牺牲后,翠平作为介绍人,为余则成举办了秘密的入党仪式。在仪式中,余则成注视着翠平的双眼,庄重地念出了誓言。比起后面二人的婚礼,这个入党仪式更具情感力量,更像是在缔结一场私人的、精神性的强连接。从此,余则成从一个蒙昧的革命者蜕变为一个自觉的革命者。同时他与翠平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:生活和斗争层面,余则成是翠平的领导,而在信仰层面则相反。这种双层倒置的权力关系使得二人终于能够平等相处,相互之间的尊重和欣赏便得以滋生,而那正是爱情的土壤。
拍摄《潜伏》期间,姜伟曾问孙红雷,余则成是爱翠平的吧?孙红雷诧异地答,怎么导演,难道我理解错了?
随后天津解放,当余则成误以为翠平在撤退中死于爆炸时,他的反应是麻木,而后干呕,四肢抽搐,瘫倒在地——生理和心理的全线崩溃。孙红雷的优秀表演直接表达出了翠平在余则成心目中的份量与意义。
紧接着,冰冷的画外音提醒,潜伏者的悲伤不许过夜。第二天,余则成还是要收拾身心,戴上面具,继续潜伏。
这便是革命者的爱情。
余则成的潜伏,始于左蓝,结于但不终于晚秋。晚秋,这个全面契合余则成小资产阶级情调的痴情女子,本来在他的斗争和感情生涯中,均是温馨却无力的一笔;但余则成将晚秋送至后方根据地,培养为一名革命者,复制了他潜伏的命运。这是成全,也是对理想的献祭。
余则成是爱翠平的吧?《潜伏》的最后一个镜头,在又一张虽假犹真的结婚证书下面,余则成以一行清泪作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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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作《潜伏》的剧本时,姜伟说,最困难的就是贯穿电视剧的主线。余则成为什么在恶劣的环境中始终坚持不懈,他和三个女主角究竟为什么走到一起?后来我终于想通了,那就是信仰(《《潜伏》导演解析突破谍战剧瓶颈的密码》。2009,天天新报)。
《潜伏》中除主要人物塑造出彩外,大小配角也各尽人性百态。其中一重要人物李涯,可被视为余则成的复线。
李涯是资深国民党特务,早年卧底延安,后被交换俘虏送回,与余则成一同供职军统天津站。这个人物忠诚、勤勉、坚韧,较之于余则成,甚至更为赤胆忠心,更为纯粹。他的信仰也是朴素真挚的:为党国消除所有的敌人,让孩子们都过上好日子。
有观众曾言,李涯只是站错了队,追随了错误的信仰。其实不然。一个人的信仰是他对价值观和人生意义的选择和持有,它应该也必须经得起不断的反思。
在李涯的身边,是研究凝聚意志,保卫领袖十五年,结果将之定义为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的特务头目吴站长;是嗜杀凶残的马奎;阴险狡诈、弄权成性的陆桥山……唯一与他勉强称得上盟友关系的中统特务谢若林,则是一个以金钱为信仰的信息掮客。目之所及,无不腐坏污秽。
无论生前死后,李涯都是可悲的,一腔孤勇愚忠终身错付。
牺牲不一定单指生命,还有很多很多。现在的观众……对英雄主义有足够的敬仰,但对牺牲精神没有充分的认识。
慨然赴死易,日复一日地在危险中扮演另一个人,是比死亡更难的任务。
革命中的爱情必然伟大,也必须伟大,在现实层面,它是余则成们坚持下去的心理支柱。文艺作品中的浪漫固然令人神往,在现实中,《潜伏》可能都过于理想化。信仰可能始于爱情,但必然通过经历与思考成为一个人的内在回应,最终确立为不能再问为什么的核心价值——只有这样的信念,才能支持一个人牺牲一切,包括爱情。
牛虻和保尔是英雄偶像,余则成不是。他始终是那个谨小慎微、渴望着爱情和安稳生活的小知识分子,正因如此,他才能长久地潜伏下去——以比勇敢和激情更可贵的深沉。这不是超越,而是最终成就了完整的自我。
攀登山顶的奋斗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,加缪在《西西弗神话》中说。从这个角度而言,牛虻是幸福的,保尔是幸福的,余则成和翠平也是幸福的。因为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。
